要害詞:趙元任
原題目:汪維輝:向巨匠學聰明 ——我讀趙元任
我們經常會感到本身不敷聰慧,甚至很笨拙,那怎么辦呢?有一個措施,就是向巨匠學聰明。趙元任師長教師(1892-1982)是公認的天賦和巨匠,我經由過程讀他的書向他學聰明。
最先讀的是《說話題目》,那時辰我剛從寧波師專中理科結業,在奉化師范黌舍任教。年夜約是1980或許1981年,偶然在書店里買到一本《說話題目》,那時并不了解作者趙元任是何許人,完整是誤打誤撞撞上的。可是一讀這本書,我就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這是一位什么樣的天賦啊!短短七八行的《新版序》,流露出作者蘊藉的自負:“這本書從一九六八年重版以來又十多年了。(汪按:此書第一版于1959年)此刻又有再印的打算,老是還有點兒用途吧?……除此沒有良多修正的處所。不了解是由於原書沒有年夜弊病,仍是由於我本身學問近年來沒上進的緣故?請讀者判斷吧。”接著看不長的《原序》,第一段就把人給逗樂了!作者講到此次演講總題《說話學跟跟說話學有關系的些題目》里頭的“跟跟”兩個字,報館的人打了三個德律風來問是不是多了一個“跟”字,趙師長教師向他們說明說,一個是年夜“跟”字,一個是小“跟”字,不克不及免卻一個,“成果第二天登出來竟然登對了。可是有些報沒打三次德律風的,仍是登錯了。”第二段接著說:“我引這個例,表現這一系列的演講是講說話的,不是講文字的。盡管通行的文字里不消‘跟跟’,甚至連一個‘跟’都少見,可是北京白話里最常用的是‘跟’,所以就讓它往‘跟’往了。”巨匠的機靈風趣令人忍俊不由。我從此了解了北京話的連-介詞(江藍生師長教師用語)是說“跟”的。也是在這篇不到兩頁的《原序》里,趙師長教師向讀者交接了這本書的說話作風:“為保留本來課堂空氣起見,除了上述的刪除重復跟收拾句法以外,一切還是還是。”也就是說,這書并不是先寫好講稿然后往做演講的,而是依據演講灌音“聽寫上去”的。對那時的我來說,這的確是太別緻了!書還能如許寫!所以讀這本書,就似乎是聽著趙師長教師在跟你娓娓聊天,不著邊際,古今中外,妙趣橫生,真諦閃爍,很多深邃的說話學道理,在聽故事中就輕松高興地貫通并把握了。好比書頂用一個趙氏改編版的德國老婦人的故事,闡明了“一個平生只用過一種說話的人,往往分不出說話跟說話所代表的事物來”這個事理。(3-4頁)關于說話符號的肆意性,我沒有見過比這個故事更適當的例子了,讀過就不會忘卻。這本書的內在的事務和說話真是太風趣了,讀著讀著經常會笑作聲來。我目光如豆,一向以為趙師長教師的《說話題目》是最好的說話學進門書,經常向先生推舉。實在即便不學說話學,讀讀這本書也是可樂並且益智的。
可以說,是《說話題目》在我初進說話學之門時幫我建立了對的的說話不雅,讓我大要了解了說話是怎么一回事,固然此中有些內在的事務我并沒有讀懂。幾十年來我養成一個習氣,碰著說話學上的疑問題目,總會想到先往看一看趙師長教師是怎么說的。好比,我后來的研討範疇重要是漢語詞匯史,關于詞匯,《說話題目》第四講《詞匯跟語法》是這么說的:
教學場地一個說話里頭最肆意的部門就是它的詞匯。你了解了這個叫“貓”,沒方法了解阿誰叫“狗”;了解這么樣兒是“來”,沒方法了解那么樣兒叫“往”;了解那么樣兒叫“年夜”,沒方法了解這么樣兒叫“小”。當然有時辰兒,有人說前高的元音比后低的元音,總代表小一點兒的工具,由於前高里頭的音色高頻率的聲響多,后低元音是低頻率的聲響多,比喻“丁呤當啷”的“丁呤”代表的工具小一點兒,“當啷”代表的工具年夜一點兒,在英文drip是小滴,drop是年夜一點兒的滴。可是這也不盡然,有時辰方才相反。我有時辰說謊沒有學過英文的大人說:英文有兩個字,你猜哪個是“年夜”,哪個是“小”,一個是[bɪg],一個是[smɔ:l]。如許一說,大人老是上我確當。你看,一個[ɪ],一個[ɔ:],用[ɪ]音的是“年夜”,用[ɔ:]的反而是“小”。所以了解了開端兒幾個數量叫“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你仍是沒法了解底下一個叫“十”。你假如要把一個說話描述得完完整全的話,你得把所有舞蹈教室的詞匯全部的記載上去,成為這個說話里的詞匯,這是描述這個說話少不了的。
這段話把詞匯的“肆意性”說透了,這是詞匯分歧于語音和語法的處所,也是研討詞匯的艱苦地點。
自從《說話題目》開了個頭,我對趙元任師長教師就發生了濃重的愛好,愛好讀他的文章,但仍是讀得不敷多。印象比擬深的有《我的說話自傳》等。像《什么是對的的漢語?》和《聊下漢語這個符號體系》(支出《趙元任說話學論文選》,葉蜚聲譯,伍鐵平校,中國社會迷信出書社1985年),那時讀后都啟示極年夜,有醍醐灌頂之感,並且此后再讀,仍是常讀常新。
《什么是對的的漢語?》告知我們說話是變更的,看待變更應持開放的立場,說話的對的與否實在是取決于應用場所能否得體——“什么是對的的說話,這要看什么場所合適于說什么話和措辭人(或寫作者)是什么身分。”此中談到那時的人們若何學寫白話文:“至于遣詞造句、文法、文體,獨一可以接收的措施就是照著現代作家往做。”這句簡略的話說出了白話成為一種逝世說話之后歷代作家是若何學會寫白話文的——“照著現代作家往做”,也就是模擬,模擬就不免會有誤仿,這是研討白話成長史的一個年夜標題。
《聊下漢語這個符號體系》按照對符號的基礎請求,剖析了漢語作為一種符號體系在八個方面的優毛病:
1.簡略和精美。漢語是簡略的,也是美的。漢語的文字體系當然是很不簡略的,可是它在精美性標準上的品級是高的。
2.通信機能。漢語除了語調之外還應用音調,音調是使漢語特殊合適于物理通信的要素之一。晦氣于通信的消極原因是方言的不合。
3.便于發生、傳遞和復制。漢語以音調作為載體和音節子音尾子窘蹙都有利于傳遞。在復制方面,漢語順應古代技巧的水平不低于均勻程度。漢字不不難學,復制、打字、排字所需的裝備和法式都比字母文字體系復雜,這是毛病;可是一旦學會,它的豐盛的名堂有助于識別,這比屢次復現統一些大批的要從來得優勝。
4.鉅細恰當。漢語音調的應用使得異樣復雜水平的單元瑜伽教室占比擬短的時光;漢語的詞冗長;漢字的長處是雙向度,可以或許節儉篇幅,加速瀏覽速率。
5.節儉數量。表現必定多少數字的信息,符號復合體的鉅細是和所用符號的名堂幾多成正比的。漢字的長處是靠漢字的多少數字良多而取得的。漢語的音比擬多,所以詞長就比擬短。
6.符號復合體的構造跟對象的構造有聯繫關係。總的說來,漢語在能否有足夠的構造容量來象征事物間的關系這一點上,和其他有名的說話并無差別。可是在復雜構造方面漢語多了一個弱點,由於一切的潤飾語都必需放在被潤飾語的後面。符號的聯繫關係題目,漢字嚴重得多,漢字是語素文字而不是音位文字。
7.分辨符號的才能和功課同義詞(譯按:功課同義詞[operational synonyms]指便于在非正式場所應用的復雜稱呼的簡稱、縮略等情勢)的合適水平。漢語語素和文字單元的單音節性對于在各類前提下應用符號式功課同義詞,有必定利益。漢語中的簡稱和縮略詞老是給出語素而不是給出音位,或許從文字上說,老是給出字而不是字母。漢語里的縮略詞都屬于Cal Tech(加州理工學院)的類型,異樣數量的片段供給的信息比擬多,是以也更合適于記憶、扳瑜伽教室談和揣度。
8.廣泛性。漢語曾經具有了被一個極端宏大的社會應用的初步長處。漢語是一種說話,不是幾種說話,不單從文字上看是如許,由於利用一種文字來書寫,從說話上看也是如許:由於在漢語的各方言中有一批配合的詞匯單元,有年夜致同一的語法構造和有整套整套關系親密的音系。是以,漢語就其廣泛性而言,跟世界各類說話比擬,得分是很高的,它可以和東方現代的拉丁語的位置比擬,甚至超出跨越拉丁語。
趙師長教師站活著界說話和文字的高度俯瞰漢語,開出的這一份成就單可以使我們對漢語和漢字的優毛病有比擬正確清楚的熟悉。此中也到處閃耀著巨匠的聰明,僅舉一例:
眾所周知,在漢語里,現代的很多區分由于汗青上的磨損而消散,成果呈現大批的同音字。……古代方言經由過程各類道路作了自我調劑,使行動寒暄堅持必需讓人聽懂的程度,後面提到的勸孝文就是例子。
這明白地闡明了依附“耳治”的天然說話是有自我調理機制的。
趙師長教師的文章有兩個特色,一個是說話高度白話化,談學術題目好像聊天,正如吳宗濟師長教師在《趙元任說話學論文集·序》里所說:“趙師長教師對說話迷信的成就,對邊沿學科的貫穿,在他的著作中,無論會商什么題目,甚至死板難明的情節,都能用天然白話,如話家常;對景象的比方,也能信手拈來,都成妙諦。”用年夜口語把深邃的事理輕松自若地說得一覽無餘,這是一種年夜聰明。第二個特色是愛好舉例,這些例子良多都是趙師長教師在日常生涯中碰到的,活潑風趣,用來闡明事理,沒有比這更有用的方式了,讓人由衷地敬佩趙師長教師察看的靈敏和思慮的深刻。好比《聊下漢語這個符號體系》在議論說話符號能否便于傳遞時舉的一個風趣的例子:
漢語音節的子音尾子窘蹙,是這方面的一個有利原因。有一次在北京西站站臺上,我聽到一個說英語的人向著遠處的一小我高聲召喚“Duff!Duff!”,可是得不到反映。那時我真想幫他呼叫招呼成“Duffoo!Duffoo!”直到明天,我仍是不克不及斷定對方的名字是Duff,Duth,仍是Duss。
有些例子看似隨便舉出,實在包括著深入的聰明,好比《什么是對的的漢語?》說:
在翻譯外語詞的時辰,外語里有甲、乙兩個意義的詞能夠等于漢語里只要甲義的詞,當外語詞用于乙義的時辰,這個漢語詞也會用來表現它曩昔歷來沒有過的乙義。這假如是先生的操練,判它錯就完了。但假如這種譯法常常見諸出書物,到達足夠的水平,那么漢語的詞就將取得新的意義。例如“奧妙”這個詞凡是只表現delicate的“精致”“敏銳”等的意思(譯按:實在這些意義在明天曾經很少應用了,可見這個詞的演化跨越了作者保存的語感),用于社會或政治情勢就講欠亨,可是由于英語的delicate還有這種用法,所以此刻我們在報上也看到“奧妙”用于這個引申的意義。異樣,“支撐”(support)也引申到政治上,這是這個詞本來的語義范圍里面所沒有的。我本身在談到“支撐”某個候選人的時辰,仍是用“擁戴”這個詞。diehards譯為“逝世硬派”,這里的hard被誤譯成“硬”(跟“軟”絕對),而沒有譯作“難”(跟“易”絕對)。對的的譯法應當是“難逝世派”。可是,我怕“逝世硬派”這個說法真的難以逝世亡呢。
這種景象就是后來朱冠明傳授撰寫長文所會商的“移植”。(朱冠明《移植:佛經翻譯影響漢語詞匯的一種方法》,《說話學論叢》第37輯,商務印書館2008年)
趙師長教師對說話現實一直堅持著一種近乎癡迷的愛好,平生都在樂搜博采各類語例(沈家煊師長教師說:“趙元任對說話景象永遠堅持孩童般的獵奇心和愛好。”),這一點也對我影響深入。這方面可以舉《中國話的文法》為例。
依我的懂得,古代說話學的基礎精力就是研討天然白話及其演化。趙師長教師的古代漢語語法巨著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1952年李榮編譯本《北京白話語法》,系據1948年《國語進門》的語法部門編譯,后擴大為本書;呂叔湘節譯本《漢語白話語法》,丁邦新譯本《中國話的文法》)最能表現這種精力。趙師長教師在中譯本《中國話的文法》的序里說:
書里的例句都盡量采用了日常生涯中已經說過的,或許可以或許說的句子。有時援用特殊文體的例子,像白話、口語文或許方言,都加以注明。
在這部書里,趙師長教師對這種研討旨趣有很多精辟的闡述,這里摘引一部門:
不外文法意義跟真正的意義仍是有聯繫關係,由於說話的各種語式究竟是從日常生涯利用中成長出來的。
中國話是什么?——所謂中國話,像本書的標題所用的,是指二十世紀中葉在不拘情勢的場所里所說的北京話,有一點文體隨意的意味。
本書切磋的重要文體是日常用語。
本書既然要對中文的一種主要文體作實在的研討,就要盡能夠地描述真正的白話。
在“1.2.2 引例的出處”里趙師長教師提到了上面幾類:
(1)自創例——這些多半是我小我以說話學者跟發音人的雙重成分所造出來的短例子。教學不外我……所以不克不及像道地北京人的發音那么盡對靠得住。是以對于我以為可疑的例子都請此外北京人核對過。
(2)“中國文法實例”——這些是我多年來聽到而隨時記上去的跟文法有關的對話。這一類材料年夜都是北京話以外甚至官話以外的方言。
(3)國語會話留聲片跟灌音帶——……這些材料都是隨說隨錄,沒有顛末事後操練……真正隨便的對話,是一面想,一面說,甚至經常只說而不想。
關于第一種資料,朱德熙師長教師在《古代漢語語法研討的對象是什么?》一文里說:
由於趙師長教師兼有說話學家的洞察力和作為“活資料”對北京話的敏感,再加上他的嚴謹的治學立場,《中國話的文法》這部書里的例句確切都是隧道的北京話。盡管這般,書里也還有個體的例子看得出是受了吳語的攪擾。(例如所舉XXY堆疊式的例子里有“壁壁直”[呂譯本109頁],又“興奮不興奮出往野餐往?”“你什么事不興奮他了?”[呂譯本326頁]“大師吃飯的前頭,你別吃點心。”[丁邦新譯本64頁])
朱師長教師指出的題目簡直存在,可見即便是趙元任師長教師如許的世界級巨匠,也不免有“千慮一掉”的時辰。我們向巨匠學聰明,可是不該該科學巨匠。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里說:“年夜上有樹德,其次有建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我以為趙師長教師的“立言”是可以不朽的,一代一代的人都將從中學到常識和聰明。
這篇文章擬好了標題,也有了年夜致的思緒,剛開了個頭,剛好讀到沈家煊師長教師在“留念趙元任師長教師生日130周年學術研究會”揭幕式上的致辭(“試驗說話學”大眾號2022年12月5日推送),標題是《大師來讀趙元任》,文章最后號令“大師一路來讀趙元任,讀懂趙元任”。真可謂不約而合。